梅长青
崔加荣
一
今年的气候真是反常,入冬以来,连一场雨都没有下。虽然有几次阴云笼罩,但是雨始终没有落下来。突然刮起的大风,给整个灰蒙蒙的城市增加了几分萧杀之气。
早上天不亮,突然下起了小雨。谚语讲:“鸡鸣雨,下四指。”早晨的雨下不大,天一亮,果然雨停了。我起来洗漱,看到梅支书发来的微信,说梅家湾和刘湾这两个村顺利通过了第三方评估验收。这令我这个跟踪扶贫两年的驻村干部心里甚为宽慰。我突然想起了梅家湾村梅萱支书和我的约定。今年初,村里的扶贫工作还是漏洞百出,有好几家的家庭收入数据错了改,改了又错。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令她十分担忧,心里一点儿也没有信心。我就鼓励她,从心理上给她打气。她就说要是年底顺利脱贫,她私下请我喝一场大酒。现在顺利脱贫,我何不去找她庆祝庆祝呢?自己也好下乡放松一下。
想到此,我便拨通了梅支书的电话,电话里,她一下子恢复了两年前认识她时那样的爽朗,声音大得令我耳朵发痒:“王主任!你的电话来得真是时候!我正要找你呢。”
我把手机离开耳朵远一点,问她:“找我啥事?好事坏事呀?”
“好事坏事都有。”
“那先说好事吧。”
“好事就是省里正式出了结论,梅家湾扶贫任务顺利完成,脱贫达标。”
“那坏事呢?”
“坏事呀,其实也不算啥坏事。你先过来呗!过来我仔细和你汇报嘛。”说完,就挂了电话。
这个女人,真是一个性格特别的人!
放下电话,我就找了两个纸箱放在车后面,爱人从屋里探出头来,扔给我一句话:“你又去梅家湾是吧?帮我带点青菜回来。”
我应了一声,就驱车出发去梅家湾。
一路上,我满腹疑虑,心想这梅家湾又发生了啥事儿呢?难道是她爱人要和她摊牌了?心里想东想西,一走神,车子差一点就擦到道旁树。我打一个急转向把车子扭转到正路上,一路上不敢再分神。
到了梅家湾村委会,梅支书已经又站在院子里等我了。我停好车下车问她:“我说你咋知道我要到了呢?”
“嗐!都一起工作两年了。”她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也不回头看我。
进屋后,我有点迫不及待,就问她:“说吧,有啥坏事?”
“也不算坏事吧。那个新党员梅长青,你还记得吧?”
“记得呀,他咋啦?”
梅支书倒了一杯开水,又往杯子里放一撮儿茶叶递给我,接着说道:“他呀,上个星期被检查出来胃癌。还是晚期。”
我一听这话,突然想起前几天省里扶贫办的一个新提法:因病返贫。农村有一部分家庭,本来日子过得还算可以,靠几亩地种麦种玉米,一年两季,再种点淮山等经济作物,一年下来,也有几千块的收入,基本生活和孩子读书上学还是没多大问题。可是突然家里出一个病人,无论是多发的癌症,还是糖尿病冠心病什么的,基本上就一下子陷入贫困,虽然新型农村合作医疗能报销一半左右,可是比起来动辄几万十几万的医疗费,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也只能是杯水车薪。于是我就问道:“那不是要花很多钱?唉!这真是遭罪呀!”
“就是呀!这个梅长青,这几年日子越过越穷,我经常见他咸菜就着馍吃,也算一顿饭。你说这咸菜吃多了,还不得胃癌?你说他也没少挣钱,前几年去南方打工,应该挣到一些钱,这几年跟着装潢公司干活,一年也能整个两三万。这钱都去哪里啦?”
“不会是个守财奴,把钱都藏起来了吧?”
“谁知道呢!你说这事儿弄的,这农村想真正脱贫,我看是真难!就算国家努力扶贫两年,脱了贫,这一生病,马上就又陷入贫困,要从根本上解决农村贫困问题,真不是一个简单的事儿。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现在就去看看他。”梅支书一口气喝干了自己杯子里的水,对我说。
我也着急了解梅长青的情况,就和梅支书去院子里,上了车。
二
车子开到梅长青家门口,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在路上跳绳,见我们车子来了,赶快躲开。
我们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干枯的杨树叶子在地上积了一层,两棵高大的杨树上稀稀疏疏地挂着几片黄叶。突然一只乌鸦“嘎—嘎—”几声从树上飞走了。
梅支书走进屋里,喊道:“有人吗?”
连喊几声,过了半天,梅长青的爱人才从屋里出来:“支书你们咋来了?快来坐。”
说完,她就去搬一把木椅子,梅支书阻止了她:“不坐不坐!你别搬!长青哥哩?在哪屋?”
她突然脸色暗了下来:“在西屋里,前天突然非要求把他转去西屋。”
我们跟着她,一边从堂屋走去西屋,一边问她:“堂屋里怎么啦?”
她低着头只顾走路,也不说话。突然又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说:“唉!他怕死在堂屋,堂屋里还要娶儿媳妇。”
说完,就抽泣起来,梅支书就劝她:“净瞎说,哪有那么容易死!你看那老奎,癌症几年了,都还没死。”
“唉!支书你是不知道啊!医院里检查了一个多月,就叫他回家保守治疗,医院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治疗,在医院也是白花钱。拉回来后一会儿精神好点,还能在床帮上坐坐,疼起来躺在床上直哆嗦。”
接着,她擦了擦眼泪,又说道:“走吧!去看看吧,见一眼少一眼。”
我们跟着她进了西屋,看到长青闭着眼躺在床上,面色蜡黄,消瘦得不成人样儿。他爱人走上前去推了推:“梅支书和王主任来看你了,梅支书和王主任来看你了。”
梅长青睁开了眼睛,转过脸来,嘴唇动了动,声音很微弱地说:“你们来啦?”
说完,试图挣扎着坐起来,他爱人把胳膊伸进他的身子下面,把他扶起来坐着,背部靠在墙上,又往背后垫了一个枕头,梅长青这才勉强坐着。喘了一会儿气,又开口说话:“唉!你看,我这命,咋恁赖呀!”
歇了一下子,又说:“孩子还没结婚,你说这咋弄呀?”
我上前去安慰他:“你别担心,现在得这种病的人多了,已经不是啥稀罕的病了,慢慢治,说不定能治好。”
他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便闭上了眼,不再说话,只是喘气。他爱人把嘴凑到他的耳朵边问他:“累不累?躺下来吧?”
他还是不睁眼,也不说话。他爱人抄了一条长凳子,叫我们坐下来:“这几天也不想吃东西,熬的中药吃了又吐了。身子弱哩很。”
我和梅支书也不知道说啥好,只能劝她好好照顾着,自己也要注意身体。突然,梅长青又睁开了眼睛,看了梅支书一眼,似乎有话说。梅支书凑上前去,问他:“长青哥,你有话就说,我在哩。”
他又朝爱人使了个眼色,他爱人也靠近前来。他先对爱人说:“你先出去一下,我和支书说句话。”
他爱人不知道他要说啥,只得出去,我也正要出去,他又提高了声音说:“王主任你也听听,我有点事想请政府帮忙。”
听此言,我也就留了下来,听他说。
他平静了一下喘气,用手指着梅支书说道:“我一辈子没求过人,今儿个我想求支书和王主任一个事儿。”
梅支书和我都往前凑了凑:“你说,有啥事你说。我们听着呢。”
梅长青可能坐累了,他用双手勉强撑起自己的身子,调整了一下坐姿,接着说道:“我外面还有一个小孩。”
他这一句有气无力的话,如同一个炸弹,令我和梅支书心里都大吃一惊,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无论如何也没法把眼前面黄肌瘦的梅长青和婚外生子联系到一起。但是接下来的话,印证了这是一个事实。
“我在安徽还有一个十一岁的小孩,每隔三个月,我都要给她汇一点钱,供她读书,生活。春雷他妈不知道这事儿,按说我都这样了,给她知道又咋哩!可是我怕对孩子有啥影响。估计也没几天活头了,我不能断了孩子的钱,不然她就没法生活,没法读书。”说到这里,他用力咳嗽了一阵子。我递给他一杯水,他喝了一口,又给了我。然后接着说:“我这几年也没有积攒住几个钱,这一生病,又欠了一屁股债。这个月是委托深圳的一个朋友汇款,我以前打工时,在他那里投了两万块钱,一开始他的饭店没赚到钱,我收不回来。后来他生意越做越好,就感谢我没有在他困难时逼他要钱。我想着以后有困难时他可以帮我,所以我后来也没找他要回投资,只分了一次红。这个月我和他说了我的情况,他就替我汇款。我怕我死后他有变卦,所以请你帮我跑一趟,去把钱连本带利收回来,放村委会,以后定期帮我汇款给孩子。”
说完,他拿出来准备好的一张信纸,上面有他签好的名字,写好了委托梅支书去找他朋友收钱,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张树辉老友你好!
我是梅长青,感谢替我汇款。我的病估计没得治了,也活不了几天了,汇款的事也不能老是麻烦你。所以,我委托我们村梅支书去找你,把我的钱拿回来,那是孩子的生活费,保命钱,请你一定给我办了。我死了也就闭眼了。
再次感谢我们多年来的朋友之情。
梅长青
2017年11月20日
他把信交给梅支书后,又要回来,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支笔,在信纸背后写下了孩子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码,又写了地址和电话号码。然后就歪过头去,闭上眼睛,一副很疲劳的样子。梅支书怕梅长青的爱人看到,就把信收好了,转身对我说:“我们走吧,让他好好休息休息。”
说完,我们便出了西屋,不见梅长青的爱人。我们便去堂屋,找到梅长青的爱人,和她说刚才梅长青有些村委会的手续要我们办,然后就道了别回村委会。
一路上,梅支书和我商量着,这事儿还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了,免得传到梅长青家人耳朵里。最后,决定星期天就去深圳找人办这件事。
三
星期天的早晨,突然又下起了小雨,加上西北风一吹,天气就有些冷飕飕的。我和梅支书上了高铁,才感觉暖和一些。
一路无话,到了深圳。按照梅长青提供的地址和联系电话,很顺利地找到了张树辉。他经营着一家有三层楼的湘菜馆,看起来做得相当不错。
到了他的办公室,他一边夸梅长青是一个好人,是一个讲义气的人,为梅长青的病很是惋惜。一边顺利地把手续办了,把钱存到了梅支书的卡上。然后我们一起吃饭。
菜上来了,一边吃饭,这个张树辉一边给我们讲述了梅长青在深圳的那段日子的情况,也揭开了他在安徽的孩子的身世:“这个梅长青真是一个好人。当时我俩都在深圳富士康公司打工,他是组长,我归他管。第一年底,他跟我说不想再过农村的穷日子了,想弄点什么赚钱快的门路。刚好我也正有此意,我表哥开了一家加盟的湘菜馆,我俩就投了钱到我表哥的饭店里。哪知道我表哥的饭店一年也没赚到钱。梅长青在富士康干了一年半,就辞职回去,临走找我要钱,我找我表哥,表哥的饭店经营得很困难,拿不出钱来。梅长青只好先回去了,等第二年我表哥的生意好起来,赚到钱了,我打电话给梅长青,要还他钱,他不要,只要了一次分红。剩下的都留在饭店,说以后他要留给安徽那个孩子做生活费用。后来我自己独立开了一个分店,也赚到钱了,再打电话给梅长青,还不要。”
我有点急于从他那里打听到一些关于孩子的事,就问他:“那你知道安徽那个孩子是咋回事儿吗?方便告诉我们吗?”
“知道,当然知道。我还和他一起去过一趟安徽呢。这孩子是捡来的,是我们在富士康打工最后那一年底在深圳的大街上捡到的。”
听他这话,我和梅支书都更加吃惊:“捡来的?不是他的孩子啊?”
“不是,肯定不是啦。那一天是星期天,我俩一起在大街上转悠,遇到一个妈妈带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在路边讨饭,我俩都给了五块钱。等我们转身要走时,那孩子突然大哭起来,我俩转身去看,那孩子突然又不哭了,看着她那满含泪水的大眼睛,我俩都觉得很心疼。于是又蹲下来向孩子妈妈询问情况,原来孩子的爸爸妈妈都在深圳打工,后来孩子爸爸得了癌症,钱花光了人也没治好,老家也是穷得没有办法生活。有人就告诉她可以带孩子在深圳乞讨,丈夫死了,孩子又小,肯定能招人可怜。我俩当时既生气孩子的妈妈拿孩子乞讨,又可怜她们,就想了一个主意:回去厂里发动大家捐款。我们找到工会,工会说出来乞讨的人太多了,并且真假难辨,工会不牵头管这事。我们当时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心里和这事杠上了。找工会没门儿,梅长青就自己牵头,号召大家捐款。拍了照片,写了情况说明,经过苦口婆心的宣传,还真捐了几千块钱。我们把钱送到孩子的住处,并且告诉孩子的妈妈不要带孩子出来乞讨了,以免给孩子的成长带来心理阴影。那孩子的妈妈拿了钱,说了很多感激的话,这才带着孩子回去安徽老家。”
张树辉喝了一大口茶,接着说:“后来没过半年,我们又在老地方见到了那个孩子,不过身边不是妈妈,而是奶奶,这下子可把梅长青气坏了,直接跑过去质问是咋回事儿,当初答应得好好的不再带孩子出来乞讨,现在又出来乞讨,还带着奶奶来,这不是利用我们的同情心吗?可是,问出来的结果让我俩都感到意外,原来这孩子的妈妈回去后也没有什么赚钱门路,但是为了遵守不再出来乞讨的承诺,自己也不想再出去乞讨丢人现眼,就去找家乡的血贩子卖血来养活孩子。谁知道人穷了运气也差,居然染上了艾滋病,在一次反复发烧去医院看病时,被医院检查出来后送去艾滋病康复区限制外出,孩子只能交给奶奶带。去康复区之前,孩子的妈妈把梅长青捐助的事儿和奶奶说了,叫奶奶去深圳找梅长青,这才出现奶奶带着孩子在老地方等我们的一幕。孩子的奶奶知道是梅长青,便扑通一下子给我们跪下了,要梅长青好人做到底,帮她们想想办法,又说让孩子认梅长青做干爹。这可把梅长青吓坏了,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大的奶奶给自己下跪,这不是折磨人嘛!梅长青自己也是农村出来打工的,哪有那么多钱呢?但是,他想来想去,总是放不下孩子那水灵灵的大眼睛,最后,还是答应了孩子的奶奶。第二天是星期天,梅长青自己拿出一个月的工资,还有我的一千块钱,送孩子和奶奶回了安徽农村。到了安徽,安顿好孩子,并且答应三个月会汇款给她们做生活费,这才回来深圳。”
说到这里,张树辉去了一趟厕所,回来接着说:“一开始梅长青只是暂时答应下来,回来深圳找大家想办法帮助,后来其他人都不愿意再捐钱,就只剩下梅长青一个人负担孩子的生活费,也成了孩子的干爹。”
我和梅支书听完张树辉的介绍,也没心思再吃饭,都陷入沉思。最后,还是张树辉三番五次劝酒劝菜,我们这才又吃了一点,便匆匆道别,准备回去。
出了饭店门口,临分手时,张树辉又对我们说:“我多存了一万块钱给你们,算是一点心意。他这种好人,遇到谁,都会帮一把的。”我们只好再次道了谢,离开了饭店。
南方冬天午后的阳光明媚,太阳照在街边两旁的榕树上,散发着清新和甜美的气息。
作者简介
崔加荣 男,1973年出生于河南省沈丘县。现居广东惠州,惠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博罗县影视和戏剧家协会副会长,园洲诗词协会常务副会长。
1998年开始创作,擅长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和现代诗歌。在国家级、省、市报刊发表作品上百篇,著有小说集《又见槐花开》和诗集《花开四季》《在路上》等。
创作观点 一个作家作品从生活中来,又到生活中去。主张文章言之有物,情有所发。无论小说或者诗歌,都要令情感和思想落地,令作品中的意象回归到生活和大自然的具象之中。这样的文章才是具有立体感,才是摸得着看得到的,感情和思想才是饱满有血有肉的生命。
一个出生在北方农村又长期漂泊在南方的汉子,乡土是他创作中取之不尽的源泉,骨子里有着对故乡和农村褪不去的浓厚感情,长期关注社会底层和弱势群体,绝大多数作品里都有浓厚的乡野气息和普通老百姓的身影。
崔加荣的诗歌
风口
午后的蝉声
顺着风口穿透了空间
她额头的汗珠掉在胳膊上
里面映射着夏收的成色
平房屋顶上晾晒的麦子
田里刚刚破土的青苗
或者正在被改变的命运
都是她经年的意象
突然谈起越来越热的天气
突然谈起进城
突然谈起儿子是一个诗人
她和她的土地就被推到了风口
在这个清晨
阳光湿漉漉地
透露着些许夏日的凉意
微风掠过栀子花丛
袖筒里有了些香味儿
窗台的黄莺儿朝我转着眼珠
多像一个人的眼神
一提到那个眼神儿
风就吹开了我的衣襟
葡萄粒儿开始泛紫色
“哥哥,我想吃黑葡萄”
面对一簇开得奢侈的太阳花
我摁住了身体的颤栗
挪开土里一块石头
黄嫩的芽叶便在心里伸展开来
夏日
从早晨到傍晚,我都想象着
你额头上的汗珠
日头总想趁着这个季节
在人间多待一会儿
杨柳拂过堤岸
一簇四叶草躲过树影
微风从葱郁的柳叶间滑过
一对蜻蜓在水面打闹
太阳在头顶燃烧
多像你夜晚的目光
而聒噪的蛭蟟
又多像月台那噪杂的人们
乌云时而在头顶奔跑
时而把天空的边缘压得很低
有人把晾晒的衣服收回屋里
有人从银行里走出来
日头总想在人间多呆一会儿
我多么不愿意
赶在这个热火朝天的夏季
把一只老虎关进笼子里